01.
陈墨瞳找到亚历山大的时候,自家儿子正围着楚子航瞪圆着眼睛。
正值好奇心旺盛的年龄,小王子兴致勃勃地围着这位自己父亲昔日的对手团团转,被人瞄了一眼也毫无畏惧,纵使是楚子航也似乎对那双充满童真的眼睛没办法。男人端着一杯酒安静地看着在男孩自己身旁绕来绕去,岁月将他当初的棱角一一抹平,只是下颚上的胡须还是被修剪得干干净净,一如当初。
陈墨瞳喊了一声儿子的名字,听到母亲喊自己名字的男孩顿时放下一直冷落自己的敌人,飞扑到自己母亲温暖的怀抱。陈墨瞳稳稳地接住自家儿子,抬头整好对上楚子航的视线。
“嘿。”陈墨瞳说。
楚子航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陈墨瞳捉弄地捏了捏亚历山大的脸,“你老爸找你,快去。”顺道在那小屁股上拍了拍。
看着小加图索向着他的父亲奔去的背影,楚子航说:“他很像你们两个。”
亚历山大有着和恺撒一样金发碧眼,性格和双亲像是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自由,不羁,父母亲的优点一个都没漏下,当然,这也多亏了恺撒那一流的家庭教育和养育方式。
“当然啦,不像我们两个就糟了。”陈墨瞳随手在侍从手上端来一杯香槟,今天是她和恺撒的儿子亚历山大·加图索的十岁生日,豪迈如恺撒请了当初在卡塞尔的同学或者执行部的同事,像是昔日的对手这种角色肯定是缺不了了。
时光从来都不会因人因事停下前进的脚步,当年不少同学已经纷纷谈了恋爱结了婚,抱着媳妇儿走向人生巅峰,就连那个留级四年的传奇近来也有了追求小自己八岁的冰山女王的意向。还有那些被无情地拦截在时光的涌流中不在前进的人,只将镌刻着姓名与铭文留给曾经并肩的战友眷恋。
毕业那么多年除了屠龙和婚礼,陈墨瞳见到楚子航的机会不算太多,一年内偶尔两三次会飞去纽约那间小公寓里探望一下住到一块儿去的狼和狗们。和拥有幸福美满人生的昔日对手不一样,那么多年过去了,楚子航似乎还是保留着当年“孤狼”的本色,那个叫苏茜的女孩早已牵起了另一位男孩的手,死小孩的左手无名指上现在却还是空空如也。
陈墨瞳晃了晃高脚杯里的香槟酒,思衬着和这个曾经的同级生要聊点什么话题,算是有点心血来潮,“芬格尔那只单身狗都开始追零了,你还真打算孤独终老啊楚子航?”
“......还没见到合适的。”
苏茜那个傻女孩也嫁人啦,陈墨瞳想着,喝了一口酒湿湿嘴,舔走了些许唇上的唇彩,如今的她真的像是个称职的母亲和家庭主妇——只要忽略掉在那些聚会和屠龙的时候还是像大学时期一样的疯狂的话。
“诺诺,我想你能帮我个忙。”
怎么一个两个都找我帮忙,陈墨瞳挑了挑眉,“什么?”
那个低沉清冷的声音消失了几秒,像是在做一种无声的呻吟一般,再次传入耳中时却是坚定无比的态度,让人会想起当年他拿着那两把日式长刀砍杀敌人的模样。
“我想你对我进行侧写。”
“我好像忘了个人。”
02.
不怪陈墨瞳一副不明所云的样子看着自己,说实话,连楚子航自己都不确定这种虚无缥缈的感觉,那像是缕缕轻烟变成蜘蛛的丝线缠绕着自己,无法挣脱又不知所在,于是想从中挣脱却是越缠越紧,最终近乎窒息。
陈墨瞳用手指把玩着自己的深红色长发,酝酿片刻后开口说道:“‘好像’是怎么回事?”
“我不确定他是真实存在过还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我只是有这种感觉,我应该有一个认识的人,但是现在他不见了。”楚子航认真地解释。
“继续说,”陈墨瞳也认真起来,楚子航很少找自己帮忙,他喜欢什么事都自己解决,就连苏茜他也不愿过分依赖,有些新鲜,“说说看你从哪里觉得你忘了那个人,我要详细点。”
楚子航低头思索,这些细节实在是太多了,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我有些生活习惯改了。我切水果会不自觉地准备多一份,自己一个人做饭的时候有时会觉得应该有人在旁边帮忙,类似的。”
“听起来和你很亲近啊。你是把自己女朋友妄想出来了吗?”
楚子航摇摇头。其实不止这些,只是他觉得说给陈墨瞳听不是太合适。有时候他会在半夜惊醒,冷汗将自己的衣衫浸透,他会在独自一人的房间里无来由地想念,一个不知道是否自己臆想出来的存在。
「视线」
夕阳西下的余晖将他们笼罩,与自己直视的那双褐色眼睛染上了太阳的金色,像是龙族的那双高贵的黄金瞳。
他不怕和我对视。
在那个时候他就意识到这一点。
「声音」
“ ”
有谁将他抗在肩上艰难地拉着前进,嘶哑的哭泣声像是化作力量涌入体内,坏死的机能一点一点地死灰复燃,将他从地狱的门前拉回人间。
「气味」
他闭目养神,那人倒在自己的肩上酣然大睡,头发瘙痒着自己的脖颈,近在咫尺的距离让两人间的体香浑然一体,是熟悉又安心的味道。
「味道」
唇齿相合,探进的舌头交换着彼此的唾液,残留在口腔的味道刺激着味蕾中的味细胞向神经传达。
「体温」
他将脸颊在脖颈之间深埋,肆意释放自己的占有欲和破坏欲,享受着身下人甜蜜的呻吟声,舌尖舔舐过炽热得异常的肌肤,在那人身上留下只属于自己的记号。
五感传来的熟悉感如潮水般从五孔将他淹没,他想要歇斯底里地呐喊,被涌入的感觉扼住喉咙直至窒息,挣扎着从看不见的深渊中逃离,却无助地发现自己早已被名为“孤独”的东西宛如蝉茧一般层层包围。
曾经有什么东西填满过他的心房,现在却只有百孔千疮的空洞留在那里,孤独的感觉就从那个地方喷涌而出。楚子航自认为自己是海底扎根的那些珊瑚,纵使是汩汩水流还是鱼虾成群,日升日落,到头来没有什么能留在他的身旁。能让他放在心上的东西不多,例如那个雨落狂流的夜晚和那个提刀的男人,例如那个会在你身后踮着脚尖做瑜伽的女孩,例如那个——
他忘了。
流着血的心房壁上刻下的名字如今只剩下被人划得血肉模糊的痕迹,那三个字就哽在喉咙之中,每当他快要想起什么的时候一双看不到的手就会掐断他思绪的苗头,残忍地告诉他忘了他。
可是楚子航发现自己做不到。
像是落水者抓住的那根稻草,假如自己放手了便会沉入水底,万劫不复。
所以他找到了陈墨瞳。
被拜托者看着他认真的眼神,无奈地耸了耸肩,“好吧我帮你,谁叫我是欠你点东西......PARTY之后进屋坐坐呗,我帮你看一下。”
“谢谢。”
陈墨瞳摆摆手,将手中的香槟一饮而尽。
03.
“睡了?”
终于把自己娃儿哄上了床的陈墨瞳关上了房门,恺撒·一家之主·中二他爸·加图索沿着楼梯走上来问道,顺手就揽过陈墨瞳的腰在自家妻子的脸上亲了一下。
“然后我的对手是怎么回事,深夜知心大姐姐频道?”
陈墨瞳笑了一声打掉腰上的手,“想知道自己去问。洗完澡乖乖在床上等我,我去去就回。”
“好好好。”
“喂,你老婆大晚上的和别的男人独处你就不担心一下?”
“他敢动你等我下来你大概已经把他给敲晕了。”恺撒耸肩,“而且认识楚子航那么多年了他也不是那种人,他不是有他老婆看着么?”
“你也出幻觉了?楚子航还没结婚啊。”陈墨瞳不再理自家老公,转身下楼,留下恺撒在身后说道:“是吗?我怎么记得他和你的伴娘在一起了?”
“你记错了。”陈墨瞳回头白了一眼。
楼下的楚子航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里,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茶几出神。陈墨瞳走到他对面的位置一屁股坐下,翘起二郎腿,“说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种感觉的?”
楚子航回过神,“我们杀死尼德霍格,迎来‘新世界’之后。”
“然后呢?那个人在哪些时间段出现在你记忆里的?”
“......从大学到我们杀死尼德霍格。”
“具体。”
楚子航沉默片刻,完完整整地过了一遍所有事件才组织好语言:“我记得有一个比我小一届的学生,他很引人注目,在学校很出名。你还记得青铜与火之王是怎么死的吗?”
话锋转得太突然陈墨瞳愣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记得,康斯坦丁是校长用贤者之石杀死的;诺顿先被风暴鱼雷击中,然后我一个人在水下用七宗罪杀死了它。忽然问这个干嘛?”
“我印象里那个人在每一次都有参与屠杀初代种的活动,我想看一下有没有和你印象不对的地方。”接着他的眼睛暗了暗,“然后大地与山之王是我杀死的。我记得那个时候还有一个人在,最后是他把我带出了尼伯龙根。”
“这我就不知道了。”陈墨瞳耸肩,那时她还在商场里陪着恺撒。
接下来还有白王、海洋与水之王、天空与风之王,甚至是黑王尼德霍格也好,总觉得有一个关键的人物,却每一个细节看上去又是这么完美无缺,告诉他那个人根本不存在于世上。一种种假设像是一个莫比乌斯环,一次又一次地循环,最终回过神来连自己是否站在起点都无法得知。
“别想啦楚子航,如果像你说的那样,真有一个每一次屠杀初代种都在场的混血种在,怎么可能没有人认识他。”陈墨瞳打了一个哈欠,现在已经是深夜了,自从有了亚历山大之后她就努力去当一个好母亲,早睡早起照顾孩子,很少很少机会能熬到那么晚。她已经老了,不是指上了年纪,而是隐退江湖之后人就算老了,现在讨论历史遗留的问题又有什么意义?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真有那么一个人,他现在的存在被人给消去了。以前倒是有试过洛基展开了一个覆盖全球的尼伯龙根来抹去你的存在,但是现在所有龙王都死翘翘啦,按照神话已经没有生物可以做到完全地消去一个人的存在了。”
“洛基?”
“那个时候你去找奥丁复仇,被困在了奥丁的尼伯龙根,同时海洋与水之王的另一位龙王洛基展开了一个覆盖全球的尼伯龙根。正如他在北欧神话里的名号一样,他的影响就像是恶作剧一样将你的存在给消去了,全世界没有一个人记得你,包括你的亲生母亲苏小妍。”
楚子航的双眉已经紧皱在一起,那一次的事件他待在奥丁的尼伯龙根里所以不知道详细的,被救出来之后也只是知道大概,这种细节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他。
陈墨瞳换了个坐姿,向后仰靠在沙发上继续说道:“那个时候我被芬格尔拐回了中国,我见到了当年你用来逃出尼伯龙根后留在那里的迈巴赫,后来又根据侧写找到了你父亲当年收集龙族资料的地下室。再后来奥丁死了,你就被救出来了。”
“奥丁在北欧神话之中是众神之王,洛基则是他的义兄弟。”
陈墨瞳看着楚子航,紧锁的双眉已经有所舒展,只是那双褐色的双眼危险地眯了起来。“新世界”到来之后,楚子航不再暴血,并积极地接受学校的治疗疗程,现在他的血统也只是回到原本的B级,曾经让人畏惧的黄金瞳已经熄灭。但是现在陈墨瞳觉得那双眼睛在盯着的是灭世的龙王,那双黄金龙瞳还在燃烧,正如他还在燃烧自己的生命一样。
有什么不对。陈墨瞳不自觉地挺直了脊椎,一股恶寒像是冰封攀上刺进心头。
“但实际上他们都是龙王,而洛基本是混沌中的一团野火。实际上按照《预言者之书》,尼德霍格从世界树最下层爬出来吞食了骸骨,诸神黄昏之后仅剩的两位神祗创造了新世界。而一切世界之主,实际上是虚空的混沌。”
楚子航说到这里顿了顿,他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看着陈墨瞳,平静得像是冬日下结了冰的湖水。
“诺诺,我想问你个问题。”
“......”
“你是怎么知道当年我是用那台迈巴赫逃出来的?”
04.
最终的清算即将到来。
地狱的住民即将到来。
死神即将降临世间,这条黑暗之龙,
将以他的阴影之翼覆盖九界。
黑王降世。
龙域展开。
漫无天际的黑暗将世间万物笼罩在内,为新生的王奉上尽情厮杀的舞台。远处的尼德霍格高展着翅膀飞扬,俯首看着这片自己曾经征服过的大地,宣告着自己的重临天下。屠龙者不断冲上前去,又不断倒下,单纯无用地成为尼德霍格苏醒后蚕食的食量,堆满的尸骸打造庆祝新王降临的王座。
作为混血种的希望——或者说人类的希望——他一声不吭地将屠杀黑王的武器——七宗罪一一收纳进鞘,暗红的血液飞溅在他的脸上斑驳了他的面容。每一把刀被他提在手上时都发出阵阵的共鸣,疯狂地倾诉着自己嗜血的渴望。
“你还回来吗?”
激烈的战事让陈墨瞳身上的衣服变得破烂不堪,撕裂的伤口已经愈合,留在裂口四周的血液已经风干,变成了和她飞扬的红发一样的颜色。
她是他的师姐,他是她的小弟。师姐就应该罩着小弟啊,怎么可以让小弟冲在自己前面?换作以前无论如何她都会把他护在身后。可是陈墨瞳知道,现在的她已经拦不住眼前这个人,只能代替他保护除了他之外的所有人,保护他们不受两个王之间的决斗影响。因为路明非已经不是她的小弟,不是那个在雨天里她捡回来的狗啦。
他是苏尔特啊,亦或者称之为……混沌。
唯有虚空划破黑暗,无人得睹璀璨星光。
路明非没有回头,让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师兄说今天晚上回来还买了牛排,我正想试试上次抽奖抽中的黑椒酱,趁着废柴师兄不在我们两个还可以恩爱一下,讲真我一直怀疑废柴师兄是路灯转世么,家里的200瓦电灯都没他那么亮……”
吐槽的声音渐渐变成了碎碎念,最后和手上的动作一同停下。他低着头,留给陈墨瞳的只有一个背影,佝偻弯曲的腰背和曾经那个放映厅里的小写i重叠在一起,都像是在......无声地哭泣。
在那一瞬间陈墨瞳觉得他还是那个小衰仔,需要护在师姐的羽翼之下,想要发狠地将他拉回来,向他吼着“装什么帅不行就让师姐来”。
“师姐,我想你帮个忙。”
路明非抬起左手,在无名上取下了什么,递给了陈墨瞳。
“建起‘新世界’之后,把我的存在给消去吧。”
陈墨瞳拿过了那个东西,是一枚戒指,机敏如她立即想到理由,“他没你想的那么脆弱,这点你比我更清楚。而且有必要整个存在消去么?”
路明非像是难为地挠了挠后脑勺,“我知道我知道,但是师兄倔得要死我也很清楚啊......把我的存在消去还能瞒他久一点。我回去了,大概就不回来了,大概偶尔能用梦境来看看你们......师姐帮个忙呗,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陈墨瞳一声不吭。
五指蜷缩成拳头,用力地,又无声地放下。
“Gullveig?”
陈墨瞳倏地一个箭步向前,一脚踢向了路明非。猝不及防被踢的人惨叫一声,瞠目结舌地回头看着忽然发飙的师姐。
“拜托师姐办事有点诚意好么?还敢背对着我。”
“黑王都苏醒了我们还纠结这个真的好么......”
“那你走吧。我答应你。”陈墨瞳收回了脚,直视着他的眼睛,“我是你师姐。”
曾经的小白兔愣着看着他的师姐,半晌后他轻笑一声,像是得了糖果的小孩般,“谢谢师姐。”
屠龙者将七宗罪背上,迎向了最终的战场。
他不需要千军万马,从开始到终结他都孤军奋战。
万物终归虚无。
05.
“我帮不了你什么,我答应了他的。除非你杀了我。”
陈墨瞳站了起来,以示结束这个话题。她的口气毋庸置疑,不给楚子航一丝追问的机会。那个人垂下了眼帘,掩饰起自己的眼瞳,宛如曾经他行走在校园之间,孤身一人。
他们还真是像啊,独自一人,背负一切。
“我欠你的就只有这个,你拿回去吧。”
有什么东西在陈墨瞳的手中抛出,在柔和的灯光之下反射着光芒。即使不再拿刀多年,楚子航的反应也没退步多少,轻而易举地接住了,微微瞪大眼睛略带惊讶地看着眼前的人。
“接下来,你要找他的话就去吧。”
古尔薇格这么说道。
你们的羁绊比绳索还要坚韧,比火焰还要炽热。
或许那点微小的光亮,能够唤醒沉睡在虚空之中的人。
楚子航张开手。
两枚镌刻着名字的戒指静静地躺在手心上。